靜靜站在噴畫大師李錫堅創作繪製兩天的巨幅天空之下，張震凝神注視著那些如夢似幻的澄黃雲朵，與藍白交織的天際畫面。在燈光映照下栩栩如生，令造夢者的他，目光帶著幾分神遊，彷彿如臨其境，透過這片天，眺望了自己30多年來的電影人生，並繼續用一種自在且從容的姿態，前行於夢境與現實的光影之間，依舊迷戀著演員角色的無限可能。
晴朗的5月早晨，風捲雲湧一縷縷霞彩，躁望著立夏驟雨將至。這時，隨著窗外陽光柔和灑落在攝影棚內，張震抱著一只包包準時抵達拍攝現場，顯露少年般靦腆的他連聲向大家問好。霎時間，好似還原了大銀幕膠捲裡的光影，伴隨著李錫堅噴畫的雲彩天空為背景，開啟了一場跨時空對話──夢回楊德昌導演的電影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》，張震所飾演的小四常和同學小貓王跑去的片廠，以及拿著手電筒探照著躁動青春的情境。
然而，延續過去那段時光，交會於彼時此刻，才發現1991年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》上映後的同年10月，《ELLE》國際中文版創刊號的封面人物正是女主角小明──楊靜怡（Lisa Yang），當年文字編輯寫著：「她以新鮮的面孔，突出的東方氣質，十分貼切地詮釋出ELLE既本土又國際的感覺。」而不難理解到當初她如及時雨般降臨，從在美國念高中，只是恰巧回台過暑假，緣份就讓她與楊導偶遇，並說服了14歲的她休學一年，和當時13歲的張震，同以素人演員出演了他們人生的第一部電影。
電影，是一場場清晰又模糊的夢境記憶
「我平常就很喜歡抬頭看天上的雲，看到李桑畫的雲彩之後，覺得真的非常像，也很有那種發呆看天空的意境。」張震看著噴畫上的天光水色，輕聲說：「今天看到這麼大幅的即興手工畫，特別的地方除了天上的雲，還有湖裡的水。從湖面再望向老師畫的雲，更覺得格外有意思。」說完，他浮現微笑形容電影就像夢境，「有些地方記得很清楚，有些地方又模糊記不太清，跟現實很相近，既熟悉又陌生。」
張震回想起小時候在過年期間，那是還有站票的年代，會和家人擠進戲院看成龍主演的電影；即使有人站在前面擋住了自己的視線，完全沒辦法看，也非要看完整部片的執著。如此愛上看電影的場景記憶碎片，至今仍讓他深刻難忘。
14歲開啟表演興趣，38歲堅定熱愛演戲
電影對張震而言，如夢境般交織著真實與虛幻，恍如那年的「A Brighter Summer Day」！從小的志願並非要成為演員的他，剛升上中學時，因為課業成績壓力大，對於演戲並不感興趣，而是在演員父親張國柱的建議下，嘗試拍電影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》。拍著拍著，1年過去了，那時他雖年少14歲，卻因這次經驗，第一次感覺到演戲很過癮，「有一兩場戲讓我印象很深，當時感覺現實與表演還分不太清楚，情感的流露非常真實，所以不用演就很自然的發生。」這讓他體會到與當時表演老師所教的內容相近，才體驗到表演的魔力。
只是跟他真正愛上演戲，又隔了蠻久的時間。張震眼裡透著溫柔的光亮，自覺前20年拍戲都一直在學習摸索，「因為我不是科班出身，總覺得自己不夠強，和許多前輩有技巧、有態度的演繹相比下欠缺很多。」但近10年間，生活裡種種經驗累積下，逐漸填補了他，「經歷過生離死別與情感變化，幫助我更能理解和掌握不同的角色、融入表演中，進而比較可以駕馭我的演戲方式。」
張震坦言，直到最近幾年才找到自在的表演狀態，「以前我在拍攝現場總是會緊張，需要很努力去撐起角色，只不過這樣的表演有時會太過飽滿，或稍微做作、尖銳，與自己的個性差蠻多的。後來發現我愈是鬆弛、舒適地去演出，其實是能越快調整情緒，表現的效果也比較好。」這是他在這3、4年產生自信後，覺得自己最大的心態轉變，「我想要更從容自如地去面對表演這件事，降低工作感，專注於當天該完成的演出，好好享受表演當下。」
專注享受生命與角色合而為一的人生百味
張震踏入銀幕至今30多年，生命早已和電影密不可分，人生在詮釋過的無數角色中流轉，無論電影、電視還是舞台劇，現今的他已能從不同的表演媒介中找到自我演繹的方式和節奏。「每次表演都會盡量從中得到快樂與滿足」，好比電影、電視劇，他會準備好多套方案，到了現場再決定演哪一套，每一個Take就像1次實驗，可以找到不同的新鮮感，以及與鏡頭的默契。
「舞台劇則是個很好的表演訓練，一開始演也會緊張，但我希望每一場演出都是新的開始，不把所有細節鎖死，留點空間依當下感覺去即興調整，來磨到一個恰當的位置，這樣，每次演出都會充滿樂趣。」享受自由自在演出過程的他道述，「只要在表演當下很專注，靈魂自然就會與角色融為一體，其實就沒有入戲深不深的問題。」即使面對如今盛行的短影音，張震也有著自己的觀察，「短影音是完全不同的節奏，鏡頭都在服務演員，這對我來說是很新的體驗。」儘管與他成長的鏡頭語言不同，他也一樣保持好奇的心探索觀看著。「那當然相比在家看串流平台，戲院我覺得還是很神奇的地方。當你坐在電影院裡面，感受到的視覺震撼是不一樣的，這就是大銀幕獨有的吸引力。」正因為電影不僅是光影的藝術，更有著能為時代風景定格的特殊意義。
表演最真實的源頭，便是生活本身
隨著時間流動，張震在每個階段接演的角色，都與當時狀態有所關聯，「現在人生體悟不同，表演上自然會跟早些年在演同類型角色時有完全不同的扮演。角色會隨著時間、隨著一起工作的人而變化，都會有不同呈現，這就是表演對我來說的魅力所在。」
在張震的表演生涯中，為了塑造角色，都會找不同的前輩或老師來精進不熟悉的專業領域，因而幾乎每拍一部戲就會解鎖1項技能──拍攝李安的《臥虎藏龍》學習維吾爾族語及騎馬；拍林正盛的《愛你愛我》學了做麵包跟包檳榔；拍田壯壯的《吳清源》通曉圍棋與日語；拍徐克的《謎屍》（深海尋人）考取PADI潛水執照，「拍吳宇森的《赤壁》時，因為是我首次正式演古裝，即請教京劇導演李小平老師，特別教我一些京劇的身段，比如亮相、走位、穿衣與走路的方式，讓我能運用到電影裡。」而後，拍王家衛的《一代宗師》苦練3年八極拳，拍侯孝賢的《刺客聶隱娘》學會近身劍術，拍攝好萊塢電影《沙丘》更精進英語等等，至於目前記得多少？他笑著說：「雖然身體會有記憶，但我很偷懶，像武術如果沒持續練，也會慢慢忘掉，不過偶爾想起來會動一動稍微練練，就覺得還不錯。」
關於表演至今仍受用的建議，張震分享了第一位表演老師王琄給他的啟發尤深，「10幾年後再找她聊表演，她說，演戲要記住日常生活細節，比如蓮蓬頭水灑下來的溫度與觸感，那些細膩的身體記憶，有一天在表演中就能自然快速地從身體調動出來運用。」那個時候，「我覺得表演又回到生活最單純的情感層面，而意識到表演其實是生活的一部分。生活不能太用力過，也不能完全不在意那些小事情，要記得情緒自然流露的那一瞬間，這些才是最受用的真實體驗。」
保持初衷、認真以待的阿Q式平衡
儘管張震一直都蠻喜歡自己作為演員的狀態，卻稱說「演員的成就感並不高」，他覺得演到一個位置，有時候只是某一場戲自己演得很過癮，如果導演保留下來剪進片子裡，有被觀眾看到這顆鏡頭很喜歡，那就很開心。「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自己演得很爽的點，能演到自己滿意，要會肯定自己，但不能太自滿。我會用一種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自我鼓勵，讓自己保持一種平衡。」他認為演員不能對自己太苛刻，「並非每時每刻都需要求完美，該努力時努力，工作上的要求有時也要退一步來看。」何況演員有千百種，每個人都很重要，「加上我很喜歡看不同類型的戲，看不一樣演員的表演。無論是主角還是臨時演員，只要站在鏡頭前，都有自我投入的努力。每個人表演方式也因為人生歷練而不同，被看到的地方也會不一樣，都有其存在必要。」
即便演戲多年，終在2021年以《緝魂》奪下金馬獎影帝寶座，張震仍在每次演出中尋求突破，「演員的工作本來就比較被動，容易被定型，就會想打破外界的既定印象。」他直訴被定型也不是壞事，但在不同角色中，還是希望有所突破，盡量接觸較多元特別的題材，演出不同背景的角色，不設限自我。保有開放心態接戲的他繼續說，也曾考慮做一些別的嘗試，但想來想去「大概也只能做演員了吧（笑）」，只是他其實並未設限這是一輩子的工作，「我希望能在不同的年紀再回到表演裡，那時表現出來的深度一定會不同。」張震相信成為好演員最重要的關鍵，是自我的修養，「演員要做的事很多，像我父親也是演員，他就非常自律，每天固定運動、規劃好自己該做的事情。」他笑言自己是比較自由的人，雖沒那麼自律，但會保持初衷，對表演認真以待，用專注的態度對待每次的演出，這也是張震一直以來珍視的性格特質。
演戲之外，自在簡單的日常
日常生活裡的張震，喜歡起床前快要甦醒與睡前的寧靜片刻，「因為我是個很喜歡賴床的人，只要有在床上賴一下就會感覺睡得特別舒服；接著按照自己的節奏去好好沉澱，開啟一天的生活。整日經過很多事情結束後，睡前則喜歡發呆放空，做些自己的事，滑滑手機或平板，玩電動、看YouTube之類的完全放鬆，直到自然睡著，很是享受。」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時刻，是他一天中最珍惜的時光。
聊及最近新的愛好，是張震重新拾起的興趣──射箭，這項需要專注的活動，恰巧與他演戲也有共通點的連接，「能專心1小時不用手機，真的可以專注現下只做1件事。」他以輕鬆語調呢喃著簡單又自在的生活小快樂，除了看了一些老電影，還提及閱讀也是幫助他持續進步的重要來源，而重新看了郭強生老師的《我將前往的遠方》以及日本文學巨匠──宮本輝的《月光之東》，竟發現書中主角與自己現在同齡48歲，這樣巧合的時機點，讓他體悟到生命裡冥冥中註定的微妙聯結。很適合現在這個年紀來看，感受也和先前看的時候不一樣，「可能我的記憶力不太好，但有些文字看似忘記了，事實上卻有植入在我腦海中，下意識再次拿出來看，那種依舊存在的共鳴就覺得特別有趣。」
只是伴隨著愛的同時，難免在生活上會多多少少挾帶著一些遺憾，談到不久前母親的離世，他的言語間流露出幾許惆悵感傷，「就算花了很多時間陪她，但總覺得陪伴永遠還是不夠。」這樣的缺憾，讓他更加明白，生命中許多時刻稍縱即逝，必須用心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刻，感謝自身所擁有的每一個機會。
面對未來，張震仍有許多期許，剛結束新片《幸福之路Lucky Lu》在坎城影展舉辦首映的他，隨著鏡頭跨越現實與記憶的天空邊界，將進入生命中的人事物皆視為養分，在歲月長途裡刻畫了一段段自我故事。張震面帶淺淺微笑，雲淡風清如是說，生命的課堂從不容易，但在重疊切換的身份角色中獲得的感悟，都將讓他乘著光，繼續在漫漫光影路的夢想殿堂，熱愛表演與生活嚮往一樣的美好，渲染上屬於自己一片天的彩雲霓虹。
(圖：《ELLE》國際中文版雜誌提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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